我的书柜里竖着一张黑白照片,相纸有些发黄了,照片上是一个男婴,刚会站立的样子,站在一只木质大圆桶里。背景是一个门厅,那只大圆桶其实是一座楼梯扶手的下端,扶手十分宽大,漆得油亮。小男孩胖乎乎的,憨憨地笑着。女儿三岁时问我那是谁,当她听说就是小时候的爸爸时,抬起头望我,一脸疑惑的神情。事实上同样的疑惑也在我的心中,把这个小男孩和我联系起来的唯一依据是许多年前父母的告知,这个联系如此抽象,我始终无法将它还原成我的具体生长过程。
据父母说,照片是在新新公司大厅里拍摄的。新新公司是解放前上海四大名牌百货公司之一,在南京路最繁华的地段,现在那里是上海食品公司。根据我的推算,父亲进这家公司当出纳员时的年龄是二十岁,两年后与我的母亲结婚,然后有了我的姐姐和我,二十九岁时上海解放,他离开了这家公司。我可以断定,在新新公司的九年是父亲一生中最惬意的时期。我的证据是照片,在父亲和母亲的相册中,几乎全部照片都是这个时期拍的。那时候,父亲年轻英俊,显然喜欢游玩,经常携母亲在沪杭苏留影。从照片上看,父亲和母亲衣着体面,一双幼小的儿女十分可爱,一家人其乐融融。姐姐和我的照片多是幼儿阶段的,其后出现长期的空缺,我的弟妹们则几乎没有童年的留影,反映了家境的变化。读中学时,我曾仔细整理这些旧照片,因为老相册已破损,就自己动手制作了一本很像样的新相册,把它们安顿好。可惜的是,在文革中,相册里的绝大部分照片,由于父亲穿长衫和母亲穿旗袍,怕有“四旧”的嫌疑,都被我的妹妹烧掉了。
在进新新公司之前,父亲有一个穷苦的童年和少年时代。按照他的叙述,他三岁丧父,全家的生计主要靠比他大十多岁的大哥做工维持,他的母亲也做些织花边的零活贴补家用。十四岁时,他进一个周姓本家开的米店当了五年学徒,接着在天蟾舞台当了几个月售票员。在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,父亲经常念叨那一段苦日子,藉此对我们进行忆苦思甜教育。现在我忽然想到,他这样做不只是在教育我们,也是在开导他自己,因为在离开新新公司之后,一方面收入减少,另一方面子女在增多和长大,家里的生活明显变得困难,完全不能和新新公司时期相比,有必要向前追溯一个更低的参照标准。解放后,父亲调到税务局工作,没几年就下放了,先后在几家菜场当支部书记。他是解放初入党的,这一资历并未给他带来半点官运,他终老于基层干部的岗位。他自己对此倒没有怨言,工作得很投入,我很少见他闲在家里。二三十年间,他的工资一成不变地永远是七十四元,这一点钱要养活一家七口,其拮据可想而知。不过当时我并不觉得苦,饭总能吃饱的,只是当餐桌上有红烧肉时,几个孩子的眼睛不免会紧盯着别人的筷子。
我的母亲比父亲年长两岁,年轻时曾在药厂做工,生下我的姐姐后就退职了。在我的早年印象中,她似乎生来是一个母亲,她的全部职责就是养育五个孩子。事实上,在我们自立之前,她的确永远在为我们的衣食住行忙碌。有一次,我在老相册中翻到四幅照片,是同一个美丽时髦女人的相片,有周曼华的亲笔签名。问母亲才知道,这位与周璇齐名的大影星曾是母亲的结拜姐妹,当时她们都住在钱家塘(后来的陕西北路)一带,经常在一起玩。这一发现令我非常吃惊,使我意识到母亲并非生来是为子女操劳的家庭妇女,她也有过花样年华。在我妹妹烧照片的革命行动中,周曼华的玉照当然没有幸免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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